今年青州的天氣比較奇怪, 前幾個月高溫持續了一整個夏天，雖然中間冷過幾天，但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氣溫還是維持在二十度左右。大家都在猜測今年會不會是一個暖冬, 可前些天一場大雨倏然而至，青州歷時幾個月的晴暖天氣終於被這場雨澆滅了。

大街小巷裏光禿禿的樹幹枝椏和清晨裹著厚重棉服縮著脖子的行人昭示著一場嚴冬的到來。

十二月底的最後幾天, 青州迎來了今年的最後一場寒流。

隨著這場寒流到來的除了元旦，還有秦婉的婚禮。

秦婉和顧亭筠決定去馬爾代夫舉辦婚禮，避開寒冷的冬天, 去溫暖的海島舉辦他們籌備已久的婚禮。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江檸剛剛下晚自習。

夜裏十點半, 寒風穿過空蕩蕩的街道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她的臉上。

她按滅了手機屏幕, 將臉縮進了厚重的外套領子裏。

旁邊突然伸過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將她外套的拉鏈拉到了最上面。

江檸轉過頭——

周綏安勾著唇朝她笑了笑。

少年的笑融進寒冷的冬夜中, 像是漫天荒野裏唯一的星火。

江檸勾了勾嘴角, 收回了視線繼續低頭看著腳下的路。

從一中走到惠安寺巷其實並不遠，總共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 但大概是因為今晚的風實在有點大, 江檸覺得這條路有點漫長，昏暗路燈照在地面上, 有一種慘淡的蕭索感。

月光並不明朗, 兩人安靜地穿梭在古城區狹長的小巷子裏。

周綏安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孩。

今晚她似乎有點沈默。

路燈的光照在那張臉上, 他發現江檸似乎又瘦了一些, 下巴尖尖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更大了，鼻尖凍得紅紅的, 縮在厚重的校服外套裏, 看起來有點憔悴的樣子。

這些天兩個人一直一起上下學, 連寫作業都是在一起。

比起戀人，其實他們更像是戰友。

冬令營馬上就要開始了，周綏安很多時候顧不上江檸，只是埋頭刷著自己的競賽題，江檸一直陪在他身邊，安靜地寫著自己的作業。有時候等周綏安回過神去看，發現江檸已經寫完了題目，正低著頭默默地抄寫著那些錯題。

自從上次周綏安跟她說過那個“笨方法”後，江檸就養成了抄題目的習慣，她有一本厚厚的錯題本，平時沒事就會拿出來翻看，一邊翻一邊念念有詞，看起來又好笑又讓人佩服。

周綏安有時候真的很佩服江檸。

其實他能感受到江檸一開始對於考清大這個想法的猶豫和不確信，可一旦她下定了決心，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到她。

雖然江檸可能沒有絕頂的天賦，但她一直是一個很有韌勁的人，認準了一個目標就會心無旁騖拼盡全力。

很多人都認為天賦比努力更重要，殊不知有時候努力也是一種天賦，不是所有人都能抓住自己關鍵的人生節點做到拼盡全力不讓自己留下遺憾的。

其實按照江檸目前的成績來說，國內排名前十五名的高校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不是要考清大，她現在會輕松從容很多。

看著女孩有點蒼白的唇色，周綏安心裏突然多了一點莫名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的強求，她現在也不用這麽辛苦。

可是他知道他必須強求，他要為他們倆爭一個未來，現在這個未來近在咫尺，他怎麽可能甘心放松呢？要追求長久的快樂和幸福必須心硬如鐵，周綏安無比清楚這一點。

從小巷子裏迎面吹過來的風紮得人臉生疼。

周綏安往前邁了一大步，擋在了江檸身前。

“元旦晚會你有準備什麽節目嗎？”

他笑瞇瞇地望著她，倒退著往前走。

一中一直有舉辦元旦晚會的傳統，但是今年元旦一中不打算舉辦校級的晚會，而是讓各個班以班級為單位舉辦各自的慶祝會。

今天孫耀威一提起這個事，三班的文藝委員轉頭就在班裏張羅開了，她把班上的同學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好幾個組，有布置場地的，有采買瓜子飲料的，有打掃衛生的，還有搬凳子搬桌子的，當然，還有什麽都不用做的表演組。

自己班裏的節目沒有校級節目那麽講究，上去唱首歌講個笑話表演個小品就算一個節目了，大家都是朝夕相處的同學，上去亂表演一通也沒什麽心理負擔，加上不用做苦力，所以報名表演節目的同學並不算少。

聽到周綏安的聲音，江檸搖了搖頭。

“沒有，我要負責板報。”

其實陳欣茹和齊蕊她們準備了一個小品節目，想拉著江檸一起，但是被她拒絕了。

江檸從小到大都不習慣站在別人的視線中心，以前就算是跟陌生人交流她都會緊張到說不出話來，雖然自從轉到一中後，有了不一樣的環境，加上接受了專業的心理幹預和治療，這種情況已經好轉很多了，可是對於江檸來說，當著幾十個人的面表演節目還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情。

周綏安勾了勾唇。

“這樣啊，那我陪你一起。”

江檸擡頭看著他，問：

“你不上去跳舞嗎？”

周綏安笑了一聲，沖著她挑了挑眉：

“你想看我跳舞？”

江檸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點頭，但隨後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又緩慢地搖搖了頭。

“算了，還是不要了，反正以前也看過。”

畢竟表演節目也是要耗費時間的，周綏安要準備冬令營，現在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很寶貴，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

周綏安的眉毛揚得更高了。

“你看過？”

江檸點點頭。

“之前迎新晚會的時候你不是……”

她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了什麽，立刻止住了話頭。

周綏安頓住了腳步，笑瞇瞇地盯著她的眼睛看。

江檸沒來得及止住腳步，差點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她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再要退時，後腰處突然被一股力量按住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周綏安一把摟住江檸的腰，將她按在了自己的懷裏。他低頭湊近她的眼睛，輕聲呵氣，問道：

“哦？你知道那是我？”

江檸的臉瞬間紅透了。

她將臉縮進了自己的外套領子裏，像一只將頭埋進沙子裏的鴕鳥。

她當然知道當初迎新晚會跳舞的那個人是周綏安，而不是大家口中的張慎，但是因為當時她誇他帥的時候剛好被周綏安當場聽到了，所以後面江檸才一直裝傻充楞假裝不知道，沒想到今天竟然說漏嘴了……

江檸的臉開始發燙，還好縮在厚厚的毛領子裏面看不見，可是露在外面的耳朵卻不爭氣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紅色。

周綏安輕笑了一聲，他低頭湊近了她發紅的耳垂邊，得意道：

“別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本來就帥得很突出。”

江檸小聲地反抗了一句：

“不要臉……”

周綏安挑挑眉，湊得更近了一些，聲音裏是憋不住的笑意。

“你說什麽？”

江檸哪裏敢再重覆，只是臉紅耳赤地縮著脖子不說話。

周綏安低頭看了她一會兒，眉眼含笑，最後一把將懷中的女孩抱住了，嘆道：

“真好。”

江檸被周綏安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弄得有些懵，但她也沒有什麽動作，只是乖乖地縮在他的懷裏，將臉貼近他溫暖的胸膛。

“還有半年，再有半年，我們就可以去一個新的城市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只有我們兩個，真好。”

周綏安的聲音透過胸腔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悶悶的，沈沈的，無比憧憬，無比歡欣。

江檸的嘴唇勾了勾。

耳邊寒風呼嘯而過，少年的胸膛是她最為安心的港灣，也是漫漫黑夜中最溫暖的燈塔。

三班的元旦慶祝會定在了這周六，也就是三十一號的下午三點。

周六一大早，江檸就推開了三班教室的門。

教室裏空無一人，來布置教室的其它同學都還沒到。

晨光透過玻璃照進了無人的教室裏，江檸拿起講臺上的黑板擦，走到教室後面的黑板邊，一點一點地擦著上面的文字和圖案。

江檸的字寫得很好，粉筆字也寫得很有味道，所以理所當然地就被分派到了謄寫黑板報的任務。

文章和排版都是文藝委員之前就定好的，江檸要做的就是將手裏那張A4紙上的內容一比一地覆制到黑板上，這對她來說幾乎沒有任何難度。

粉塵簌簌而落，浮在金燦燦的晨光裏，像是起了一片霧。

教室門口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江檸聞聲望去，周綏安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進來了。

“先吃點早餐吧，等會再弄。”

他幾步走到了江檸跟前，將手裏的豆漿包子糖糕堆在了她旁邊的桌子上。

大概是因為今天實在太冷了，周綏安身上還帶著颯颯的寒氣。

“馬上。”

江檸的手上已經落滿了粉塵，她想著索性等都擦完了再吃早飯。

周綏安也沒說什麽，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張桌子上，撿起一個糖糕遞到了江檸嘴邊。

江檸有些不好意思，往旁邊躲了一下。

“你先吃吧，我擦完了就吃。”

周綏安擰了擰眉，言簡意賅到：

“涼了。”

江檸拗不過他，張嘴咬了一口。

糖糕綿綿軟軟的，應該是剛剛才出鍋，熱乎乎的，散著甜蜜的香氣。

見她咽下了那口糖糕，周綏安又戳開了一杯豆漿，將吸管遞到了她嘴邊。

江檸乖乖地喝了一口。

周綏安這才放松了眉眼，他將剩下的那塊糖糕塞進了嘴裏，轉頭瞥了一眼江檸放在旁邊的那張A4紙，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又皺了皺眉。

“那麽多字，都你一個人寫啊？”

江檸點點頭。

“不算多，大概一個小時就能寫完。”

一扭頭，看見周綏安在吃她吃剩下的那塊糖糕，江檸的臉又開始不爭氣地發燙，怕他看見，她急忙扭過頭，一下一下地擦著面前的黑板。

周綏安卻渾然不覺，他十分自然地吃完了那塊糖糕，又喝了兩口豆漿，隨後放下了手裏的東西，站了起來，道：

“你去洗個手，再吃點東西，我來擦黑板吧。”

江檸本能地開口拒絕道：

“不用了，你坐著吧，我來擦就好。”

周綏安挑了挑眉，笑道：

“上面你擦得到嗎？”

江檸擡頭看了一眼面前的黑板，伸手比劃了一下，好像確實擦不到……

“哈哈哈……”

周綏安沒憋住笑了，他直接搶過了她手裏的黑板擦，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去吧，小矮子。”

江檸氣結。

說了她一米六六了，怎麽就小矮子了？

她鼓著嘴轉身就往教室門外走，走到一半嘴角又止不住地上揚，她下意識地想伸手捂住自己發燙的臉，突然想起來自己手上全是粉筆灰，又忙停下了動作，一路小跑著出了教室的門。

今天冷得厲害，教室外的走廊裏，寒風呼呼地吹。

江檸去茶水間裏洗了個手，等她回到教室的時候，周綏安正站在黑板前，拿著黑板擦擦著黑板，他個子高，手臂長，三下五除二就將那面黑板擦幹凈了。擦完之後，他又拿起旁邊的一個三角尺，幫她畫起了格線。

這麽冷的天，周綏安竟然脫了外套，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衛衣。

江檸走到教室角落裏，打開了空調，又關上了所有的窗戶，然後走到了周綏安身邊。

她坐在了剛才他坐的那張課桌上，拿起一個包子剛要往嘴裏送，突然又停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周綏安的背影上，隨後將手裏的包子遞到了他嘴邊，就像剛才他餵她的動作一樣。

周綏安低頭看了一眼嘴邊的包子，又扭頭看了一眼臉蛋紅紅的江檸，隨後勾了勾唇，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包子。

江檸的臉熱熱的，她收回了手，拿著那個被咬了一口的包子，低頭湊上去也咬了一口。

教室裏漸漸暖起來了。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早餐。

周綏安也畫完了格線，只等著江檸把字填進去。

江檸拍了拍手，跳下了課桌，拿起粉筆就準備開工，剛舉起手，突然又尷尬地僵住了。

太高了，她夠不到……

旁邊正在擦手的周綏安又沒憋住，笑了。

江檸瞪了他一眼，放下粉筆，走到旁邊，打算就近挪一張桌子過來。

可是那張課桌裏堆了許多書，她挪起來很吃力，課桌腳摩擦著地面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沒辦法……

江檸擡頭看著周綏安，發出了求救的信息。

周綏安靠在那裏抱著手看著，見狀，他笑了一聲，拍了拍手上的粉塵，朝江檸走了過去。

江檸後退了一步，好給他挪地方。

“挪到那裏就好……”

她的話還沒說完，周綏安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將她整個人舉了起來。

江檸嚇了一跳，失去重心的感覺讓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等她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周綏安的一邊肩膀上。

“我抱著你，你寫。”

周綏安的聲音從身下傳了過來。

江檸嚇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周綏安的身高快逼近一米九了，她坐在他的肩膀上往下看，突然覺得地面很遙遠。

這要掉下去可不得摔個腦震蕩啊……

“你放我下來……”

她的聲音有點打顫。

周綏安抖了抖那邊的肩膀，江檸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往旁邊倒去，她嚇壞了，一把抓住了他扶住她後腰的手，死死攥著，不敢松開。

周綏安輕笑了一聲。

“別拍，不會摔著你的。”

他扶住她後腰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另一只手遞了支粉筆過來。

江檸深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松開了他的手，接過了那支粉筆。

恐懼的感覺過去後，一陣臉紅心跳的感覺想海潮一樣湧了上來。

周綏安的肩膀很寬，她就這樣雙腿並攏地坐在他的一邊肩膀上，竟然一點不覺得難受，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緊實的肌肉包裹著他堅硬的骨骼，從內而外的散發著溫暖且強悍的力量。他的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手心貼著她的身體，源源不斷地傳來熱量。

江檸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心。

哪怕此刻她坐在懸崖峭壁之上，哪怕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她也相信周綏安絕對不會讓她掉下去的。

她強行按下了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平覆了一下心情，拿著粉筆寫下了第一句——

“出發，到新的愛與新的喧囂中去……”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手中粉筆摩擦著黑板的聲音，還有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粉塵簌簌而落，江檸很快就抄好了上面幾行的板書，正準備示意周綏安把自己放下來。

教室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江檸嚇了一跳，手中的粉筆不受控制地脫離掌心掉了下去。

周綏安的反應很快，一把托起江檸的身體將她穩穩地放了下來。

江檸的雙腳剛落地，教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是來布置場地的幾個同學，他們手裏領著大袋小袋，裏面裝滿了各種彩紙、禮花筒和五彩繽紛的裝飾貼畫。

幾個人咧著嘴巴笑得正開心，一擡頭看見教室後排靠在一起周綏安和江檸，幾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後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開始低頭偷笑。

周綏安退開了幾步，用手抵住唇，輕輕咳了一聲。

江檸手忙腳亂地撿起了那個斷成兩截的粉筆，轉過身，強裝鎮定地繼續寫著黑板報。

“喲，綏哥，這麽早就來啦？”

有個男生沖著周綏安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睛。

周綏安臉不紅心不跳地點了點頭。

他也沒多理會幾人，而是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抱著手臂看著江檸寫黑板報。

江檸的側臉早就紅成了一個柿子，餘光感受到了周綏安的視線，她忍不住偷偷轉頭去看他——

周綏安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裏，見她望過來，他沖她挑了挑眉，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江檸的心頓時像是一鍋燒開了的水，沸騰著，翻湧著，冒著熱氣。

救命，他們倆怎麽這麽像在偷.情……

江檸被自己腦中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臊紅了臉，她趕緊轉過頭，拿著手中的粉筆，一筆一劃地繼續抄寫著。

身後，那幾個同學好像也開始動手布置教室了，他們嘻嘻哈哈的說笑聲伴隨著挪動桌椅的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仿佛很遙遠。

教室外，凜冽的寒風無情地撕扯著幹瘦枝椏上的最後幾片枯葉，天地間一片蕭索。

少男少女們躲在這個溫暖的小小空間裏，裝飾著一個美麗的夢，一個關於新年關於未來的美夢……

作者有話說：

初雪就要來啦~

“出發，到新的愛與新的喧囂中去。”出自法國詩人蘭波的《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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